豆荷情感
写喜剧的余华,让人有些哭笑不得
责编:豆荷情感2025-12-11
导读余华小说新作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上市了。第一时间捧读完毕,陷入良久沉默,不知该说什么。其实,带着对新作的观感,重读一遍余华最负盛名、也是评价最高的《活着》,会更加沉默。《活着》是那种放在诺奖作家丛书中也不违和的作品,而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则像是余华倒退40年,早于《十八岁出门远行》的练笔之作。借用如今的网络评价体系,如果说《活着》是“夯爆了”的顶级水准,则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是垫底之作——“拉完了”。余华,这次你有点对不起那些喜欢你的读者了。壹新书腰封上有一段话,是余华宣传此书的广告词:“我这次

余华小说新作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上市了。第一时间捧读完毕,陷入良久沉默,不知该说什么。

其实,带着对新作的观感,重读一遍余华最负盛名、也是评价最高的《活着》,会更加沉默。

《活着》是那种放在诺奖作家丛书中也不违和的作品,而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则像是余华倒退40年,早于《十八岁出门远行》的练笔之作。

借用如今的网络评价体系,如果说《活着》是“夯爆了”的顶级水准,则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是垫底之作——“拉完了”。

余华,这次你有点对不起那些喜欢你的读者了。

新书腰封上有一段话,是余华宣传此书的广告词:

“我这次写了个喜剧,你们可以从头笑到尾。即使有眼泪,也是笑出来的眼泪。”

掩卷后,感觉余华误会了“喜剧”。

这部小说不足10万字。写得极其流畅,3小时即可通读一遍。故事讲的是卢克明的猎艳与回归,或者说一个好色之徒的盛衰记。

小说开篇——卢克明与妻子蓝英上次“透支”是在十年前——包含了不少信息,特别要留意“透支”二字。

余华新书第一页

透支,一个银行术语,被余华挪用为行房的代称。主人公卢克明是一家小型家装公司的老板。蓝英是某银行客户经理。他对她一见钟情,一来二去,确认恋爱关系。他想更进一步,而她拒绝婚前性行为。卢克明极尽手段,循循善诱,逐步试探,终于得逞。

热衷床笫之欢的卢克明,渴求更多。为了说服蓝英,他借用“透支”概念——婚前发生关系只是对婚后行为的一种“透支”,而后两人一路“透支”到结婚。

“透支”,这个过度包装的,抖机灵似的词语,倘若仅出现三五次,也能感受到某种饭桌打趣的余华式幽默,至少不会油腻到抠脚;倘若整部小说的11%,都被“透支”支配了呢?诸君作何感想?

且这部分作为小说前奏,除了对“透支”的极大关注之外,其他方面空洞无物,没有家庭,没有环境,没有性之外的生活摹写,没有对人性的探究和深思,所有的动作、对白、关系的递进和故事的演化,全部由“透支/性”来完成。

余华 图据视觉中国

这就好像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,把家族群像、婚嫁丧娶、家长里短、四季三餐全都删干净,仅保留“贾宝玉初试云雨情”“见熙凤贾瑞起淫心”以及或许被删去的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”等章节。

判断一个作家的趣味,除了要看他写下什么,还要看他不写什么。

余华不写的那些,或许才更接近人们深切感受的、更具文学性的现实。

当然,不能仅凭11%的前奏就妄下判语。

余华新书 图据视觉中国

再往后读,余华飞起来了——“透支”改头换面,变成嫖娼,变成“吹箫”,变成包养——还是一样的章法,以性为小说机杼,极尽糜烂地书写卢克明的艳史:

他如何认识风月大师,亦是某大型企业的副总劲哥,两人沆瀣一气,事业壮大,艳情不绝,高潮迭起,臻于顶峰时,突然“公司的衰落像抛物线下降”。

劲哥逃走,卢克明欠债、讨薪,撵走被包养的女大学生,又设计一场集体嫖娼,无成本裁掉公司多位高管。最后他“功成身退”,抱着3亿资产回归家庭。

这就是余华自以为的“喜剧”,一出过于任性的、悬浮的“欲望喜剧”。

巴尔扎克的《人间喜剧》也是“欲望喜剧”,但他笔下的欲望,从来不会单向度地主宰小说的一切。

他的《高老头》《幻灭》《驴皮记》等探讨欲望时,总会给欲望设置一个参照物:感情,志业,能力,并且将“欲望”嵌入到的、全景的、广阔的巴黎现实,让读者感受到远比欲望灼烧滚烫的人性种种。

巴尔扎克之外,马尔克斯、纳博科夫、亨利·米勒、劳伦斯等写欲望的文学大师们,没有一个像余华这样,“榨取”自己积攒多年的文学威望和大批读者,以换来一次自我沉溺的、为性而性的书写。

这种书写不是文学的选择,更不应该成为余华这位国民级作家65岁时的作品。

《活着》时期的余华,已经对性投去很大关注。他或许以为,性是文学的良好佐料,性更能彰显乡野风俗。

在《活着》开篇,收集民谣的“我”,对“荤故事”充满兴趣。“我”曾撞见,公公对儿媳偷鸡摸狗的“勾当”,赶夜路时池塘旁的两段赤裸身体,农忙时神色慌张的短裤男人,甚至“我”差点有一场艳遇。

幸亏,福贵登场,抢走了第一人称叙事权,采风的“我”消失了,“荤故事”随之退场。

农村有大把可以摹状之物。为何用“荤”来引出福贵呢?或许这里有余华的文学设计,但也能看出他的某种趣味。

当然,人们不必谈性色变。但除了“性”,我们更应该看到“文学”。从1992年发表的《活着》到2025年的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,余华的文学性“退化”太多。

首先是小说人物。

福贵,从纨绔子弟到孤寡老人,他的人生线条饱满,苦乐辛酸兼备。命运的寒霜下,他佝偻身躯,用体温护着一株绿苗。这绿苗不断变化,从家珍、凤霞、有庆,到二喜、苦根乃至一头老牛。

福贵的文学形象相当典型,足以与闰土、阿Q、祥林嫂等经典形象并列。反观余华新作主角卢克明,一个情场浪子,无忧衣食,身上没有痛,只有算计,人生没有悲,只有排泄。这是一个被性役使的兽。

人兽之别是什么,余华没写出来,或许在新作里,他不关心这个问题。

葛优饰电影版《活着》里的福贵

女性角色的塑造,更考验男作家。

家珍之坚贞、隐忍如菩萨,凤霞之坚韧、体贴如天使,俱是有血有肉,有骨有心的女性角色;而新作里蓝英婚前拒绝性,婚后只会追问丈夫何时回家、何时“透支”,单薄如纸人;另一个被包养的女生小漪,也只是一个献出肉身以偷偷养活自己男友的工具人,再无其他维度和侧面。

巩俐饰电影版《活着》里的家珍

其次赏析小说事件,对战争的书写。

《活着》对战争的书写,委实震撼。

写战争,通常都是《长津湖》式的大全景,大场面,大动作;而余华别出心裁,以福贵为主观视角,让他随军出行,穿行战壕,感受子弹呼啸,见证死人成堆,为了一袋米、一捆煮饭的柴火拼死拼活,全程像第一人称游戏。

这种方式比起全景的飞机大炮,更能让人看见战争中的具体的人,也更能感受到战争的惨烈、荒谬和无意义。

《活着》剧照

而新作里的“战争”——一场商战,则是流水账式地铺陈,卢克明为了清退公司元老,如何设计下套,如何栽赃嫁祸,如何应对盘问,如何称心如意,机械呆板,毫无新意,只是笨拙地脱口秀式地推进故事。

前者是文学史杰出选段,可以比肩托尔斯泰、冯内古特;后者则是市井故事会。

最后对比一下小说的锚点。长篇小说庞杂丰饶,常会给人物设计一个锚点。

《活着》里,福贵家宅为锚点,从福贵、龙二到队长,三次传递,多少历史烟云尽在其中;羊为锚点,勾勒有庆悲苦一生;嘴为锚点,写尽苦根的碎嘴和贪嘴而亡。类似设计,不可尽数。

《活着》剧照

而新作里的锚点,除了性,还是性,小说角色、景观和情节枯竭如斯,如此扁平,如此造作,如此可怕。

就连余华的语言,也褪色太多。

《活着》里有一句“封神”的修辞,在有庆死后,“我”看着小路,听不到儿子的声音,“月光照在路上,像是洒满了盐”;而新作的修辞全花在性事上了——他们的床笫之欢既像小溪流水,又像大海波涛,温柔里有暴躁,暴躁里有温柔,最后是团结一致冲上云霄。

短视频文案也不过如此了吧。

余华以短篇小说成名。其短篇写作,先锋冷酷,像一把淬了毒的刀。刀刀见血,写得狠辣。

在亟需确立一个中年作家地位的时刻,他恰当地推出“苦难三部曲”:《在细雨中呼喊》《活着》和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分别写发现苦难、承受苦难、消解苦难。

短篇里的快刀,变成长篇里的钝刀,他以传统的甚至略显粗糙的语言,来兑现自己的天赋。

余华几篇的豆瓣评分

这种天赋在于,他本身文化水平有限,至少相较于阿城、阎连科、刘震云等人来说,是有限的,如他所说(带有调侃意味),他识字不多,是落榜生,但他却善于通过自身的“有限”去 触及文学的“无限”——

因为有限,他向内求索经验,乡村的、县城的、历史的经验,写起来更得心应手;因为有限,他不寻求繁复的、体系的表达,务求用4000多个常用汉字来建构小说;因为有限,他卸去了“文以载道”的负担,尽可能专注于故事,尽可能自我克制。

克制,是写作的一种美德。古今中外,九成大家,都认同这个法则。

余华的“苦难三部曲”是自我克制的产物。这种克制,也馈赠了他通往文学圣殿的三张宝贵门票。

余华,图据视觉中国

克制过久的余华,面临两个新的境况。其一,三部曲写尽了他的历史经验,再往后只能重复或变革;其二,获得更大、更任性的叙事权后,他厌恶克制,开始溢出。

他不再向历史、向童年寻找人物,转而向当下、向身边下手。

首先催生了《兄弟》,一部主人公与自己同辈的故事,语言不再俭省,而是近乎铺张浪费。李光头可谓卢克明的先驱,一个伦理、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象征物。

此时的余华,靠着文学的自觉和审美,尚能管束自己的语言,哪怕是写屎尿屁、性钱权,足够飞扬和聒噪,也更像是对既往文学风格的挑战,而非堕落。

到《第七天》,对社会新闻粗暴地堆砌、拼贴和改装,以涂抹成小说的样貌,余华的“溢出”到了失控的边缘。

《文城》时期,余华迈出去的脚,收回一步,仍旧写历史,写小镇乡绅、婚丧嫁娶、土匪恶霸;但像是一部低配版《白鹿原》,缺乏福贵、许三观的那种文学的“回甘”。

余华好像被架在一个尴尬的位置——回望历史和贴近现实的多方尝试,作品总是不能恢复“苦难三部曲”给他带来的那种声誉和一致的认可。

不想躺在《活着》建造的功劳簿上,不想始终以《活着》的作者身份被人介绍,他必须写下去。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是他第三度冲击身边的现实,书里的城市、背景,提及的抖音、小红书等,完全是当下的、即时的。

可是,又失败了。

余华新书豆瓣高赞评论节选

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所呈现的全面倒退,像一个五年不读书,却有志于写作的文化网红,搬着行李,入住五星级酒店,喝着红酒,抽着雪茄,听着贝多芬,刷着短视频,在喝大的时候,不假思索写作一周,完成的作品。

如果不能像马尔克斯维持住写作水准,至少要学会像马尔克斯一样,因身体和笔力的原因,拒绝出版不成熟的遗作《我们八月见》。

只是马尔克斯的亲人,执意将其出版;而余华看着自己的书稿,偷偷一笑,感觉自己写得蛮好,并宣扬道,这是一部喜剧。

什么喜剧悲剧,把小说写好,才是唯一的好剧。

当然,卢克明只是余华“混蛋列传”的开始;对于一个曾写下“苦难三部曲”的国民级作家而言,他的后续作品,我依然抱有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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